辛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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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天过去了,我依然爱你


辛冶/文        源于网络/图

 

我讨厌春天。

春天的莺歌燕舞、柳绿花红,还有人们的喧腾,仿佛都在宣示着春天有多么的温暖和美好,一切的灰暗、冰冷、哀伤都被藏了起来,大地上是无尽的生机,无尽的希望。

可春天实在是残忍。多年前无知的我悲春伤秋,这么数落过春天,如今越发觉得,是的,它的本性从未改变。它不管不顾地总是会到来,它是恒常的,它是无情的,它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和改变,春天不属于人,人也从不属于春天。

那我还有什么可憎恶它的呢?即便我的亲人被它永远地留下,留在了三年前的暮春。

这个世界,春天已来临了太多次,一年一年又一年地给大地带来生命的鲜活,同时它也看了太多生离死别、眼泪和伤心,一年四季在交替,生与死也在循回,春是其中一环,如同人的生,总会来,也总会过去的。

可我总想抓住点什么,痴心地去捕那风,去追那树影,全然不知春已逝,而我什么都留不住,什么都是徒劳的。我想写写被它带走的人,早已无踪无影的人,真的开始了,才发现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,笔力不及真实人生的万一。

遗漏的部分是海面下隐藏起来的巨大冰山,我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、麻木不仁,因为我所知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,重新回顾,才发现原来最亲的人竟成了迷雾般模糊的陌生又有熟悉感的人。

而我只是想留住点什么,不管它是不是已经变形,已经虚幻不真。

我确实是个迟钝的人,心智总是处在一种跃动不安的状态,从来都不够成熟,像长不大的彼得·潘,躲在自己的永无岛上,不去管那风霜雨雪,不去听那惨歌凄绝,别人都长大了,我还在漫无目的地玩耍,不想打探外面的世界,可外面的风暴,终于还是卷走了我的幻梦。

我终究是现实世界里的人,终究,不得不长大,不得不面对一场离别。

可那时我不知道,这离别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。

很久以后的现在,我明白了,它意味着,我人生中的春天,也已经过去了,永远地过去了。

未历世事的懵懂,一心嬉玩的欢乐,没心没肺的任性,都是有代价的,是别的一些人挡住了风雨和哀愁,被庇护者,被疼爱者,表面真纯,实则同那不解人间愁苦的春天一般地残忍。终于,风灌了进来,雨落了下来,春天走远了,人便长大了。

当我在这种撕裂的苦痛里挣扎的时候,当我清楚地感知到离别就是离别,不会再有任何侥幸的期待发生的时候,我所回忆的,我所写下的,又有什么意义呢?最大的意义,是之于我自己的,是能让我保持一点点微茫的怀念感,而已。

篇幅不长的纪念文字,总算在我的散散漫漫下画上了句点,同时我沮丧地发现,所写的,不过是我眼里的我奶奶眼里的世界边角,我有很多的不确定,有很多的怀疑,这些文字还是过于主观了。

我所参与的她的人生,还是太短、太少了,我几乎不了解她的童年,拼凑不出她在战争年代里颠沛流离的生活,常年的劳作和辛苦被轻轻忽略过去,而她真正的思想、感受全是我的猜测,所以我总有一种借她的口吻书写时的别扭感、疏离感,还时不时地会后悔,为着自己的庸钝、懒惰。

这个世界上,最没用的就是后悔了吧。非要等到什么事情发生了,不可挽回了,才痛惜悔过一番,有什么用吗?亲人的离别,仿佛生生地掰断了心中的某根支柱,一霎时房倒屋塌,遍体鳞伤,久久地回不过神来,这种覆水难收的感觉让人觉得万分无力,所思所想无着无落,一切轻飘飘的,都会随之飘散一般,却又似有着铅块般沉甸、锋刃般尖利的实体。

离别就是一瞬间的事,那个瞬间过后,是长久的徘徊和反复的追思,一次次回味,一次次失落,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悄悄地生长了出来。

这三年里,我曾经梦见过奶奶几次,能记得的,一直都是那种很清楚的重逢时的平静和安心。

第一次是她离去百天的时候,梦里遥遥地有一个身影,四周空空荡荡的,像是有雾,我知道那个身影是她,看着她慢慢地不曾回头地往前走远,像作无声的告别。第二次,是她一个人在忙碌着什么,做家务?做活?我远远地看着,她不曾看我一眼,第三次,她离得更近了,我像是在屋门口倚着,她在门旁的屋内跟别的人说着什么要打包袱装行李的话,还是在忙。能记清的最后一次,我像小时候一样躺在她身边,抱着她的胳膊睡去,看不到她的脸和其他事物,只记得如同小时候一般抱着她胳膊很满足地很安心地睡着了。

好多年了,我终于,又在梦里抱着她了,是很久没有过的如孩童一般无忧无虑的安心。

她在的时候,我就一直是被呵护被挂念的小孩子,不论我长多大,她看我时也许就像在看以前她臂弯里的那个小婴儿吧,她会表达“我想你了,你想我没”“我的小乖乖快过来让我看看”,也会一见面就拉着手抱着,我在上学、工作的日子里,她是在想着我数着我回家的日子的吧,而我,大概只是个被宠的任性的孩子。

所有她带大过的孩子,她都是很亲很爱的,原来,她的那种无私又温暖的爱,是春天的阳光雨露和清风,将我们柔柔地包裹了起来。一旦这光和热散去了,春的柔暖也便消失了,苦夏将至,更多的曝晒和暴雨会兜头淋漓地浇下来,草木更加繁茂,不复娇嫩鲜亮,另一个季节,骤然地来了。

可这种离别代表着什么呢?被远远甩在后面的人,仿佛不论做什么,怎么做,都无所谓了,而且,不知道下一次的离别在哪里等着,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不辜负,四周有个看不见的无底洞,张着大口准备吞噬一个又一个春天,眼睁睁地等着么?还能怎么办呢?是呀,我是悲观者,明知道春天总会溜走,春天不等人,这是最简单的常识,可我不愿,不想,不承认。

千不愿万不想,一次离别,便足以告诉我那些只是痴心妄想。

循环,如常,亘古如此,千千万万声叹息都飘散在风中,越来越微弱,我唯一能做的,是想念,是记得,是未曾说出口的、再也不能被听到的,爱你。

花开自有花落,春天终将过去。身边每一个人的陪伴都如此珍贵稀有,相遇的万物都值得凝视,我知道,最重要的是,我还能爱着这所有。

你我从未真正远离,对吗?

 

(豆瓣阅读《秀兰》专栏后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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